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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都可以,无所谓

(一)

医学院一附院的家属楼电梯里,市一院的刘副院长碰到了一附院消化科的田主任,打个招呼,找个话题吧:“田主任,你们科有个叫丁一的,医院消化科了。”田主任哼哈着:“哦,知道。丁一,哼哼,这个人,哼哼,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刘副院长有点惊讶,一个主任,这样评价自己的兵,这个丁一还真是有点特别哦。刚好电梯到了,没有再多问。

当时,消化科崔主任来找刘副院长说有个熟人的孩子要从医学院一附院的消化科调到市一院,刘副院长还有点奇怪,都是想方设法找各种关系往一附院挤的,怎么还医院医院来的,医院是以妇儿为优势,消化科不过是只有二十张病床的小小不然可有可无的辅助科室。不过,既然崔主任来说了,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因为刘副院长在改行行政之前也是干消化的,还出消化门诊还在消化科参与查房和病例讨论,尽管只是形式上的。再看看丁一的履历,博士、副主任医师、副教授,还是不错的,来了也是中坚力量,能挑大梁。

丁一什么时间调进来的,业务水平怎么样?日理万机的刘副院长早就把调进来一个叫丁一的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在消化科查房时也似乎并没有见到过这个人。无意中听到田主任对她的评价,刘副院长倒是对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的丁一产生了兴趣。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崔主任送过来的丁一的履历,仔细看看:级医学院临床医学系本科,级医学院硕士研究生,级医学院消化专业博士研究生,年分配至医学院一附院消化内科,年晋升副主任医师,年转聘副教授,年美国耶鲁大学访问学者1年。博士期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1项,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1项,其余省科技厅资助2项、省教育厅资助1项、省卫生厅资助1项,发表SCI论文8篇,影响因子最高7.3分。这个成绩,就算是在一附院也是耀眼夺目的吧,怎么田主任会说她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呢?

再去消化科查房,刘副院长就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叫丁一的。八点交班,七点半大家都陆陆续续到岗,先查一遍病人看看检查结果,刘副院长拿眼溜一圈,没有见到生面孔,丁一没来?八点一到,护士大夫围着办公桌站好,准备交班,门缝里挤进来一个不高的人,微风一样静悄悄的飘到最靠角落的位置,前面几个人个头都比她高,不特意歪歪头几乎看不到被挡着的她。两手相握放在小腹,半耷拉着眼皮向下看向桌面,一副慵懒的表情。以后的每一次,刘副院长都发现,这个丁一,从不早到,也从不迟到,总是卡着八点,从门缝里挤进来,微风一样静悄悄的飘到最靠角落的位置,不被察觉。院长查房的队伍是浩浩荡荡的,丁一也是跟在最后的位置,个头不高,总是被前面的人挡住看不见。

有一天,刘副院长一个人来病房,看望在这里住院的熟人,走廊那头走过来一个人,个头不高,似乎是丁一,刘副院长已经准备好了微笑和打招呼的话,可那个人却拐进了卫生间。路过卫生间时,刘副院长扭头看了一下,那个人,背对着门,低着头,双手插在白衣的兜里,站在墙后的洗手池边:这是在故意躲我吗?还有一次,晚上,也是来病房看望一个住院的熟人,透过办公室对着走廊的半截玻璃墙看到了正在看电脑的丁一,她竟然弯腰趴进了桌子底下!嘿,这个人!履历上的年龄也有36了,怎么还像个躲班主任的小学生?

再查房时,刘副院长故意把丁一叫出来:“丁大夫,这个病人是你管的吧?什么情况?”丁一从人缝里挤出来,站到院长对面的床尾,还是两手相握放在小腹,半耷拉着眼皮向下看着,表情很淡漠,声音很低语速很慢,整个感觉很慵懒,但是汇报病人的情况非常清晰,不像其他大夫拿着病历夹子读,各项血液指标却精确到小数点后,CT彩超结果,目前诊断是什么,需要鉴别的诊断是什么,用的什么药,这几天的病情有什么变化,还需要补充什么检查,下一步可能的转归是什么,清清楚楚,无可辩驳。

丁一,丁一,有意思,刘副院长记住了这个人。

(二)

丁一来了之后,崔主任就彻底省心了,他把大部分门诊取消只保留两个上午,内镜也不去了,全部换成丁一。上午查查房病房里溜达溜达,跟病人聊聊天,差不多十二点下班,医院,他都是快退休的人了,也该歇歇了。打打乒乓球,去公园唱唱歌跳跳舞,有丁一在,真的是很省心。

以前,市一院消化科只有崔主任做内镜,其他几个大夫压根就不想学内镜,学了也没啥用,本来也没几个病人,一个月做的例数还不如一附院一天的多。靠这个挣钱靠这个出名?医院。门诊病人零零星星,一天最多十来个。病房都是两人间三人间的小房间,还住不满,差不多一间房住一个病人,也算是单间,环境很好。住院病人大都是附近的居民,慢性病来养病的,反反复复的住院,跟大夫护士们都处熟了,关系很融洽。小医院就是这样,人少,事情也少,互相都认识,氛围就比较轻松愉快。平时的工作就是处理常见病,遇到疑难的重症的,医院转就可以了。医院的那些人,整天跟斗鸡似得,扎着翅膀刺棱着毛,努力奋斗,争取当个知名专家什么的。

丁一虽然不积极,但是也不偷懒,早上准点来,晚上准点走,按时按点的守着。如果有病人要做内镜,给她打个电话她就过去。

崔主任的办公室虽然不锁门,谁都能进,却成了丁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小天地。因为其他人上午来查查房,开开医嘱,中午回家吃吃饭睡睡午觉,三四点钟才来晃一圈或者压根不来,反正有丁一守着,只要护士叫她她就过去看看,不分是谁的病人谁的责任,她很随和,总是一副怎样都可以的样子。主任办公室朝南,正对着小花园,阳光很好,窗外一片绿色,鸟语花香,房间里有冰箱有微波炉,还有一个小沙发,跟个小家差不多。窗外有人来人往,走廊里有病人和护士,比自己的家关上门一个人孤单清冷还要好一些。

刘副院长每次来,都发现那间办公室似乎有什么改变。桌子角落里多了一小盆微型月季,下次来又换成了一小盆蟹爪兰,桌面上多了一叠各色小夹子夹好的纸张,沙发上多了一个跟沙发颜色相似的靠垫,书柜里的书好像多了一些书,还藏着一些零食……,一点一点,悄悄的,几乎不被察觉。

查房的时候,一个肝硬化腹水的病人,丁一说:“你昨天的检查结果,白蛋白才21,输点白蛋白吧?要不然腹水下不去。”丁一查房的时候总是淡淡的笑着,眉心和鼻根皱在一起,嘴角稍稍弯向上,嘴角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酒窝,那种云淡风轻的似乎有点漠不经心的笑容和轻声轻语让病人觉得好像病情也没什了不起。“医院的白蛋白紧张,我给你要要试试吧。血浆和白蛋白隔天各输一个好不好?让你喝的纽娃喝了吗?睡前纽娃加酸奶,记住了。不能光依赖输白蛋白,自身的营养支持也很重要的。”医院有药占比的限制,超出规定会罚款,大多数的大夫会想方设法少开贵药降低药占比,像白蛋白,这么贵的东西,能不用还是不用吧。但是,丁一不太考虑这个,只要是病情需要的,她还是会用,至于罚款,唉,没办法,罚就罚吧。

丁一的笑让刘副院长想到有个叫什么什么的女演员,也是这样漠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嘴角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记得有一次在家吃着饭,电视里演着什么电视剧,老婆指着屏幕说:“看她,长得就是一副小三样,吊儿郎当。”只是那个女演员是圆脸,而丁一的下巴有点尖。大概是经常笑吧,鼻根那里有细细的皱纹。总是感觉她有点贫血,可是肤色并不苍白,后来仔细看看,哦,是眼睫毛太短,颜色也有点淡,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精神。有点四环素牙,又不是很严重,牙齿带点淡淡的灰蓝色。眼睛其实挺大的,但是总是懒洋洋的半耷拉着眼皮向下看,不与人直视。

(三)

大中午的,院子里很安静,刘副院长从行政楼出来往1号楼走,眼角不经意瞥见丁一从2号楼出来,停下脚步,想跟她打个招呼,扭过身,却看见丁一也停了下来,转过去对着路边的花坛,还是那个姿势,双手插在白衣的兜里,低着头,看脚尖百无聊赖的踢踏地面。“又在故意躲我?”刘副院长来了兴趣,逗逗她,看她怎么能一直假装没看见我,故意站住不动,掏出手机看。两人就这样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僵持着。手机短信前前后后翻了一个遍,刘副院长坚持不住了,觉得好笑,又觉得有失领导的体面,竟然会跟个小姑娘逗。

这个丁一大概是有社交恐惧吧?刘副院长后来发现,丁一不只是躲他一个人,她谁都躲,最好是变成空气,谁也看不见她。

丁一喜欢一个人开车,带着耳机听着音乐,找一条高速公路,一直开一直开,越远越好。在不值班的周末或者小短假期,精心挑选某个地方,行程3个小时以上,乡村的集市或者旅游景点,人多一些,因为她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既不想有人做伴,要费心思想话题去聊,一个人出门又有点胆小害怕,害怕有鬼,所以选择人多的地方,然后,一个人在人群里游荡。

她在车里放了一根警用电棍,包里也有一根小的电棍,在酒店住下后,锁好门,反锁、拉连锁全部扣紧,再在门把手上挂一串铃铛。洗澡的时候,不拉浴帘,敞开着卫生间的门,就连洗头都直立着,脸朝门的方向,不闭眼睛。很奇怪吧,她不害怕人,害怕鬼。家里的大门门把手和卧室的门把手上也挂的有铃铛,枕头旁边还有一把大锤子,睡觉的时候,检查大门,然后关紧卧室的门。

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和人同住。从大学开始,她就不住校,自己住在妈妈单位分的房子里。后来上班攒了一点钱,就赶紧在离单位很远的地方贷款买了一个高层的小房子。不住妈妈单位的房子,是因为楼上楼下的叔叔阿姨见面打招呼很麻烦,买离单位远的高层,是因为小区大,楼层多,人多,谁都不会认识谁。不回家住,是爸爸妈妈唠里唠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让她感觉回到了人间,而在这人间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导航提示快到目的地,快要下高速时,她常常会觉得不舍,不想这段路就这样结束了。音乐是那么好听,路边的景色是那么的美,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四)

上个周四的晚上,丁一去吃火锅,一个人。一个人去吃火锅,很怪异吧,但是丁一看不到别人的眼光听不到别人的评价,她戴着耳机半耷拉着眼皮,好像空气一样的存在。听说海底捞会给独自吃火锅的人对面放个大熊,丁一常去的这家火锅店还没有那么的贴心。

相比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去手术是不是更怪异。那还是好几年前在一附院工作的时候,丁一小便便不出来,需要很使劲,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强迫症加重了,没太在意,过了几天觉得不太好,还是去检查一下吧。彩超显示卵巢囊肿,很大,10cm,估计是这个东西压迫的症状。找了妇科,医院,没人认识。约好腹腔镜手术的时间,术前一天办理住院手续抽血心电图各项检查,医院查房、门诊、处理病人。跟她的下级大夫和进修学生交代,她明天后天要出去一下,让他们多操点心,注意本组的病人情况,随时跟她电话联系。找了一个陪护,以前在科室干过保洁的阿姨,丁一不做饭,常常把病人送的土特产给这个阿姨,丁一跟她一说,阿姨很痛快的答应了。然后,跟田主任请假。田主任哼哼唧唧咕咕哝哝,大概意思是:你手术不手术我管不了那么多,你看好你的病人,只要你的病人不出事就可以。丁一在心里呵呵,现在你说不管我了,怎么以前只要我一出去你就问东问西纠缠不清?

周末通常有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出去开个会走个两三天是常有的事。学术交流、结交人脉、进入圈子,宣传成果、争取露脸、跟大咖们混个脸熟、互相抬举,然后获得各种头衔、成名成家,谁还没有个自己的活动呢?现在的学术会议确实有点太多、水分太大,田主任一到周末就不见了人影。可是,只要丁一一出门,田主任的电话就会追踪过来:丁一,你又去哪了?你的病人又在找事,说你不查房!丁一就赶紧给她的下级大夫打电话,问哪个病人在找事。下级大夫很奇怪,没有啊,咱们的病人都挺稳定的,没有谁说有事啊?丁一出去一般选择下午出发,不耽误早上查房,如果有重病人就会取消行程,何况她已经是副主任医师,她下边有一个主治医师每天坚守病房,周末是不需要她这个副主任医师查房的。几次以后,丁一明白了田主任的伎俩。这个科室就是田主任的,他是主人大管家,他不允许谁脱离他的管束。可是,自由散漫的丁一从来也没有服从过谁的管束,她觉得她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

下午医院,麻醉谈话、术前谈话、签字。术前谈话,医生告诉她,这么大的囊肿,有可能是巧克力囊肿,术后复发会比较常见,也有可能是恶性囊肿。丁一嗯嗯着,其实没有听进去,反正是要手术的,术后什么情况到时候再说吧。谈完话,丁一去超市买了护理垫、抽纸和一大桶农夫山泉,放在床头柜随手可拿的地方。干净的睡衣、内裤摆在床上,一本小说放在枕头下,清肠用的蓖麻油也买好了。然后,她就回家了。她竟然回家了!她是医生,她知道这种腹腔镜手术是很小很小的手术,无所谓的。

定好闹钟,看电视剧看到凌晨,明天手术麻醉会睡很长时间的,足够补回今天的觉。

医院,喝下两支蓖麻油,很快就拉了出来,拉的稀里哗啦。几点去的手术室,丁一记不清了,陪护阿姨还没有来,只记得从手术室出来,恍惚听见陪护阿姨轻轻的叫她的名字。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丁一觉得腰痛,平躺的时间太长了,她想翻个身,陪护阿姨连忙过来:“别动,医生说不能动,只能平着躺。”“哦,我的腰躺的好疼,我想动动。”丁一说。陪护阿姨把手伸进丁一的腰下边:“听医生的话,别动,我给你捏捏,就不疼了。”捏了一会儿,丁一觉得不好意思麻烦陪护阿姨:“阿姨,我不疼了,睡吧。”

听见陪护阿姨的呼噜声,丁一才轻轻的扭动两条腿,稍稍缓解一下腰痛,然后睡过去。早上陪护阿姨醒来的时候,丁一已经侧着身子,拿着小说在看。查完房,拔完尿管,丁一就下床活动了。腹腔镜手术确实很好,创伤非常小,肚子一点也不痛,傍晚时分,丁一竟然又回家了。

第三天,医院查房了,走的快了才会感觉下腹有点坠胀。过了一个礼拜,丁一才想起来去办理出院手续、查看病理结果。除了陪护阿姨专门跑过来看看丁一,替丁一觉得委屈,再没有谁知道丁一经历了什么,就连丁一自己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是人生常态。

(五)

丁一总是半耷拉着眼皮向下看,那天吃火锅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斜对面是有谁在那里,撩起眼皮看了一下,是他,石言。他们一家三口,石言给他的老婆孩子夹菜,温柔的笑着、说着,装作不经意的向四周看,然后眼神飘向丁一。丁一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抬起,继续沉浸在她的音乐和火锅里,很奇怪哦,没有曾经想象过的再次见面时的尴尬和心跳。

第二天,丁一收到一条短信,是石言发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她的号码:依依,你是因为我回来了才调走的吗?你还是一个人,你过得好吗?我想你,每天,随时,你都会浮现在我眼前,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会想起来我们俩一起坐在教室,走在路上看到手牵手的学生,我也会想到你,我俩手牵着手。你恨我吗,你会怨我吗?我想让你知道,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你幸福。

丁一的爸爸就是觉得一字好写,才给她取名叫丁一。可是石言却总是叫她依依,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有诗意。石言回来,是医院专门去美国引进回来的人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医院做了很大的宣传,给了很多很多科研经费、实验室、安家费和住房。丁一听说了,但是因为他她才调走,简直太可笑。是的,是他,曾经把她推入深渊,似乎是要沉溺在这深渊里,但是,她还不想死,她努力向上爬,爬出来,找到阳光,好好的生长。

我相信你希望我过得好的诚意,可是,你为我过得好又做过什么呢?丁一删掉了那条短信。

(六)

病房里又闹了起来。一个无业的无赖,自己忘了交医保费,医保无法报销记账,又不愿意自费,检查不能做,药用不上,小胖护士跟她解释:“现在是电脑计费,你的账上没有钱,就计不上费,我们也没办法从药房取出来药……”。话还没有说完,无赖扇了小胖护士一个耳光:“你们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不交钱就不救命吗?啊!”然后拿起凳子乱砸,小胖护士吓傻了,站着不敢动,病房里的其它病人家属也都躲在门后,有人看热闹,有人看笑话,有人敢怒不敢言。丁一在办公室先打了报警,然后打了医务科的电话,然后走出去,站到无赖的面前。

无赖早就知道,只要他耍横,别人都是会怕他的,都是会躲着他的。所以,当丁一一改平日里温柔的笑笑的表情,突然撩起总是半耷拉着眼皮,严肃的静静的站在面前,他也惊了一下,不自觉的放下了手里的凳子,虽然还是叫嚣着,却不再动手。警察很快到了,到了也没什么用,他们总是敷衍了事息事宁人的态度。丁一坚持去派出所,砸坏的电脑桌椅就在面前,也可以调监控录像看看事情的过程,他打了我们的医护人员。无赖一听要去派出所,骨碌一下躺倒了地上,胳膊摔坏了头摔坏了,头疼心疼的叫唤起来。警察指了指肩上的执法记录仪:“你别胡闹啊,我们都没动你啊,我这里录着像呢!”无赖看见要来真格的了,自己爬起来,道歉。医务科的人也来了,说:“已经道歉了,算了,给他办出院让他走吧。”丁一却一反常态的执拗,一定要去派出所处理,道歉也不行。医务科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还没有对付这种事情的经验,丁一又算是他的前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跟上级汇报。

刘副院长的“丁一,不要跟这种人纠缠,他是个泼皮无赖,不讲道理不顾后果,就算是关他几天,他出来还是会这样的。你一个小姑娘,让他缠上你多危险。给他办出院,赶紧让他走吧,别给自己惹麻烦。”刘副院长的声音诚恳又体贴,总是会让人平静下来,丁一沉默着,直到他说完才回了一句:“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在纵容恶。”

其实,丁一原本不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总是马马虎虎算了,怎样都可以,无所谓。但是,今天看到那么多人躲在门后探着头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哪怕说上一句话,丁一是有点生气的,虽然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像那一次,她晚上想去实验室加个班,但是她没有实验楼大门的钥匙,向别的科室的人借用一下,他不借给她,说,那是他的原则。丁一想了半天:原则?这是什么原则?怎么她从来就没有什么跟原则有关系的事情?

(七)

好像石言也说过她:“你呀,一点原则都没有。”

排队去开水房打水,她本来是在队里的,可是她不喜欢后边的人挨着她太近,总是往旁边歪一歪,歪着歪着,她就不在队里了。反正也不急,她想,然后,她就变成了最后一个,然后,她就总是最后一个踩着上课铃声抱着水杯从后门悄悄溜进去的那个人。反正,她总是踩着铃声溜进去。最后一排靠着后门的那个位置是她的,太远了,悄悄溜进去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总是坐在那里,她不近视,看得清黑板和老师脸上的痘痘,

实验课老师做演示时,同学们在老师周围围成一圈,前边是个子低的女生,后边是男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丁一总是被圈在了圈子外边,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看脚尖无聊的踢踏,不用看吧,书上讲的都有,老师的声音能听的很清楚的。石言扭头,总能看见这个低着头的女孩儿,好可怜的样子,便搬过来一个凳子,拉拉丁一的衣袖,示意她站在凳子上看。丁一像是被惊吓了,懵懵的扶着他的肩膀站上凳子,等老师讲完,同学们开始散开,她都不知道该不该下来,还是石言扶着她的手,把她接下来,一动不动的站在凳子上,腿都有点麻了。

期末考试的时间安排差不多是三天考一门吧。第一门考完,石言叫住了丁一:“哎,你有没有这个。”说着拿出来一叠打印的小纸片。到了复习阶段,不用按时按点的上课,丁一就不来学校了,在家复习。同学们不知道谁那么神通广大,竟然弄来了老师划的重点,各种小纸片在同学们中间传播。丁一不住校,跟男生女生都没有交往:“啊,还有这个呀!”石言把他能收集到的小纸片都复制了一份给丁一,丁一咧开嘴笑了,鼻根和眉心皱在一起,露出灰蓝色的四环素牙和嘴角的小酒窝,有点小俏皮小可爱。

(八)

丁一前面的一个男生大概是感冒了,鼻涕直流,环顾四周,教室后几排坐的都是男生,一个比一个脏一个比一个糙,肯定没有谁随身带着卫生纸。扭脸看看丁一:“哎,有纸吗?擦擦鼻子。”丁一把书包外层小口袋里叠好的整整齐齐一包纸全部递给他,看他流鼻涕那个量,一张两张怕是不够用的。石言远远的看了丁一一眼。晚上一起吃饭时,石言嘟嘟囔囔的说:“男生找女生借卫生纸,真是的。”丁一噗呲笑了:“借纸怎么了?总比把鼻涕抹在鞋底上好多了吧?wue!”,又按着一只鼻孔,另一只鼻孔使劲“吭”一声喷出,换一只鼻孔再来一次,然后,两只手搓搓残留的粘液,石言笑的几乎要呛过去。

考试时,丁一的卷子总是摊开在桌子上,她答题很快,字又写的工整清晰,前后左右总是有调皮捣蛋平时不好好学习的男生抄丁一的卷子,右边那个甚至身子都探了过来,有时直接把丁一的卷子拉过去抄。出于哥们义气,他抄完了,再给四周的同学传答案,丁一周围方圆三四排的同学都沾了丁一的光。丁一一点也不阻拦。出了考场,石言特别气愤:“你为什么让他们抄你的卷子?你不知道评奖学金是要看考试成绩的吗?你怎么一点原则也没有!”丁一觉得石言的火发的莫名其妙,他们要抄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奖学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班干部,不是党员,不参加集体活动,凭什么奖学金会发给我。倒是石言,入党积极分子,大班长,公鸭嗓子却总是在班里活动时献歌一首,没有体育特长却在运动会时报名参加好多项目,跑到最后一名还兴致勃勃向观众台招手喊叫蹦跳。

大学最后一年实习,丁一留在了省里,石言回到他的家乡。石言说,按他的家庭背景毕业之后他是没有办法留在省里的,不如我们一起考研吧,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丁一嗯嗯点头,石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正好趁着实习,时间很充裕,两人各自努力学习,朝着石言定下的目标前进。离考试还有两个月时,石言突然跑回来,来看丁一。差不多半年没见,丁一好开心呀,抱着石言的胳膊说呀说呀,鼻根那里皱成一团。石言却默不作声,深情的盯着丁一的眼睛,渐渐有泪润出,静静的从鼻尖滴下。丁一伸出食指,抹掉一滴泪水:“你怎么了,想我了?我也想你。”丁一沉浸在她的幸福中,只有一丝丝疑惑划过:他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哭?

到了考试的时间,石言下午回来的,两人一起去确认考场,然后,石言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声音颤抖着:“依依,我跟你说一件事。”丁一笑笑的看着石言,等着他说。“那个,那个,……,小敏,你知道吧,就是以前我家的邻居,她,她,……,她怀孕了。”丁一还是笑笑的看着石言:“啊?”等着石言往下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原来是跟她有关系的。石言抱住了丁一,头埋在丁一的肩膀上,边哭边说:“那天她来我家玩,太晚了,没有走。你知道,我们农村的孩子,小时候经常就随便睡在谁家的床上了。我半夜醒过来,看见她的脸,我就,我就,……”。丁一还是笑着的,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原来是跟她有关系的。石言抬起头来,看见丁一傻笑的表情,以为她吓坏了,拍打着丁一的脸:“依依,依依,你别这样,我错了,我错了。”说着,从书包里翻出一只笔袋:“依依,你别这样,明天还要考试,笔、橡皮,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先好好考试,考完了再说,好吗?”丁一接过笔袋,跟往常一样,石言说什么她都乖乖的答:“嗯,好。”然后,转身,回家。

石言真好,心真细,笔袋里有削好的2B铅笔4根、钢笔2根、橡皮1块、削笔刀1个,还有一张小纸条,提醒她带齐准考证学生证身份证。

丁一和石言不在一个考场,考试期间丁一没有见到石言。考试结束,丁一也见不到石言了。去宿舍找,宿舍没有。问同学,同学们说不知道。

(九)

丁一一直等,等石言说的,考完再说。等到初试成绩下来,丁一才知道,石言跟她报的不是一个学校。她要去找石言。

长途汽车跑了四个多小时,丁一从来不晕车,大概是早饭中饭都没吃,路又太颠簸,天都要黑了,司机也是急着回家吧,开的特别快,转弯时丁一几乎被甩出座位。两颊的腮腺开口像泉水一样的分泌酸水,胃里翻江倒海,丁一大口的向下吞咽,使劲抑制住一浪一浪的翻涌。

按照记忆中石言跟她说过的他家的地址,丁一一家一家的敲门问。可是找到了石言的家,也还是没有见到石言,他妈妈每天小心翼翼的给丁一做各种好吃的饭,他爸爸晚上回来陪着丁一聊一会儿,跟丁一说,他提着东西去过小敏家了,和小敏的妈妈一起劝小敏,做了吧。他爸爸拿出石言的日记,摔到茶几上:“看看他这几天写的东西,还法律,还人情,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懂个屁!”

丁一翻看石言家的相册,看到石言高中时的照片,合影中的男孩子们衣服还都是破破烂烂邋里邋遢,头发长长的刺棱着,只有石言穿的是板板正正的中山装,领口的扣子扣的整整齐齐,三七分的小分头抿的滑滑溜溜。石言对他的长相是很满意的,四四方方的脸,浓浓的眉毛,方口阔唇。可是,看到这张照片,丁一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有点女气,好像关于文化大革命或者知青下乡的电影电视里,那种满口文件政策,却背地里使坏打小报告整人的人,都是这种样子。

石言躲在他家的家具作坊里,丁一便过去找他。作坊里有很多工人,石言又刻意离她很远,丁一没有机会开口。那天下午的活是打磨一批办公桌的桌面,石言跟那帮工人在远远的另一侧边说说笑笑边干活,他干的很快,一下午打磨了好几张桌子,丁一三心二意,边干边瞥向石言,期待着他接住她的目光。可是,他一直不朝她看一眼。

工长检查打磨的桌子,指着丁一那张说:只有这一个是合格的,看看,打磨的多平整,多光亮。丁一就是这样,她从来不主动去干什么,但是,谁指派给她的任务,她都会完成的非常优秀,她有洁癖,不管什么事情都不允许有瑕疵。

散工以后,石言还是跟着工人们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说笑,全程不往马路对面的丁一看一眼。回到家,跟他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两人也没有任何单独相处交流的机会。丁一郁郁的自己回房间躺下,朦朦胧胧半睡半醒中,大概已经是凌晨了吧,丁一觉得有冰凉的唇亲吻她的脸。

石言趴在丁一的耳边痛哭,泪水打湿了肩头和枕头:“依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看,丁一就是这么的没有原则,她只顾沉浸在缠绵之中,沉醉于石言的深情告白,丝毫没有想起来去问问石言,为什么他早就计划好了不跟她报一个学校,关于他们俩他想怎么样?更没有意识到,关于小敏,石言是错了的。

(十)

丁一甜蜜的睡过去。多少天了,丁一终于能沉沉的睡着。可是,当她醒过来,她又找不到石言了。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刚刚还在跟她深深的缠绵深情的告白,一瞬间却弃她而去,哪怕是分手,为什么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丁一失魂落魄的在大街小巷游荡,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点也想不起来,这是怎么了,小敏怀孕了,然后呢?他爸爸说了,小敏去做了人流,然后呢?石言是爱我的,然后呢?我也爱石言,然后呢?然后呢?丁一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她哭不出来。一天没有吃饭,好饿呀,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脚底板走的好疼啊,心也好疼啊。

夕阳照的一大片晚霞,凄惨的血红,丁一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看到石言的妈妈坐在巷子口的马路牙子上,远远的看见丁一,赶紧起身,一路小跑迎过来,紧紧的抓住丁一的手。这是一个特别老实的家庭妇女,老实的连句话都不会说,只会紧紧的抓住丁一的手,两眼泛出泪花。拉着丁一回到家,倒杯热水,让丁一拿着暖手“看手凉的”。又拿出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我给你买了一件毛衣。你别……”,然后低头抹泪,哽噎的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石言的妈妈送丁一上了长途汽车,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给丁一:“我没有多的,你拿着吧。”丁一接住了,如果她拒绝,她是会伤心的吧。

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一场爱恋就结束了。

(十一)

无赖闹事后的第二天,刘副院长又给丁一打了一个电话。划开接通键,丁一连句“喂”都没有,沉默着。刘副院长谆谆教导,还是要以安全为主,不要惹麻烦,那种“我才不管什么道德大义,我只要你好好的”的自私和护犊子的劲头堪比丁一的老爸。丁一一直不说话,刘副院长就一直劝下去,直到丁一心甘情愿的说了一句“嗯,好吧。”

科里有一个月一次的疑难病例讨论。医院哪里有什么疑难病例,遇到疑医院,即使不转也是请一附院的老专家过来,给点会诊意见。在老专家面前大家只有听的份,没有谁有能力有胆量提出自己的观点,疑难病例讨论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完成规定作业。丁一这里有一个14岁肝硬化合并食管胃底静脉曲张出血的病人,14岁是个临界年龄,儿科却不愿意找麻烦,推到消化科。丁一给他做了胃底静脉组织胶注射食管静脉套扎术,血是止住了,肝硬化的原因查起来倒是很麻烦。疑难病例讨论时,大家都同意继续做肝穿刺活检和遗传性肝病基因检测,医院继续查吧,我们这里技术有限。丁一却说,我们这里也可以做的,肝穿刺并没有什么困难,彩超或者CT引导下穿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我们病理科先看,然后送到省病理会诊中心组织会诊,基因检测联系生物公司就可以。刘副院长和崔主任都看着丁一,意思是:谁做?丁一点点头:“我可以做。”这两项检查结果出的都很慢,刘副院长隔两天会打个电话给丁一,追踪一下结果。最后确诊为PFIC3,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肝移植,可是哪个普通家庭能承受的起呢?刘副院长在电话里深深的叹了口气,两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刘副院长低声说了一句:“行吧,只能这样了”挂断电话。

刘副院长跟丁一说,今年市科技局的项目开始申报了,有一个惠民项目,可以申请一下,让丁一来搞这个事情。丁一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除了上班例行公事就是吃吃喝喝小玩意,再说,谁都知道,项目本身的好坏在其次,更大的努力是背后的,丁一没有这个能力。刘副院长以为丁一有什么顾虑,解释道:“你只管写标书,剩下的事情我来办。你是项目负责人,成绩是你的,钱也是你的。”丁一撅了刘副院长一句:“那你图什么?”刘副院长哈哈笑,这个丁一,像个任性的孩子:“我的头衔那么多,还在乎这一两个?再说,我是你的上级领导,你的成绩不也是我的成绩?年终总结的时候,总可以写上一笔吧。我不吃亏。”

刘副院长的温和让丁一想到了田主任,那一次她的项目验收需要田主任签字,田主任拿着那几张纸前前后后的翻看了十几分钟,摔到桌面上:“你的项目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申报的时候跟我说了吗?”表情和声音冷冰冰到零下40度,丁一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窿,脸冻僵麻木,喉头颤抖,眼泪都冻冰在眼眶里滴不下来。丁一拿着那几张纸站在走廊里,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不通,这是怎么了,哪里得罪了田主任。科技厅每年的项目申报,医院是有名额限制的,给每个科里的名额也是有限制的,科里先评,医院。丁一不是田主任的学生,不是嫡系,不要说公平竞争了,就连申报的信息她都不会得到。丁一喜欢看点什么,文献、美剧或者悬疑剧,烧脑的,看到两眼发直,头皮兴奋到发麻,夜就不那么漫长。所以,丁一写论文申请项目只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跟名利毫无关系。丁一的堂哥在省科技厅,医院直接投到了科技厅,医院和科室的指标。所以,丁一没有想起来,这个事情还需要跟田主任报备一下。

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什么时间休假什么时间出去开会什么时间门诊什么时间查房,丁一以为那是她的私事,却原来冒犯了领导的权利。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那能怎么办呢?她从小就是这样,从来也没服从过谁的组织谁的纪律,从初中开始老师就请家长告状,丁一自习课总是跑出去坐在走廊的地上看书,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教室里太吵,走廊里安静!”丁一犟嘴,爸爸妈妈拿她也没办法,谁让她成绩好呢,成绩好就是硬道理,管她怎么学呢。爸爸妈妈后悔死了,怎么没有从小管束,养成了这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这都多大了,也不结婚,亲戚邻居都怎么看你?妈妈愁的,严重失眠,丁一每个月去精神病院开罗拉,都是两份,她一份,妈妈一份。

不结婚,那是我的私事,吃罗拉,那也是我的私事。

(十二)

丁一并不失眠,她只是不想在睡觉和清醒上花费力气,需要睡觉的时候她就吃罗拉,需要清醒时她就喝咖啡,就像是开关,只需“咔哒”轻轻一拧。

她还有强迫症,睡觉前一定排干净膀胱里最后一滴尿,无论多晚,总要打开视频,看会电影或者电视剧才能睡,哪怕只看五分钟。总是担心煤气没关好,或者她出现了幻觉,煤气没关好,最长的一次反复检查煤气是否关好花了近一个小时,所以,她的房子里没有煤气管道。这还是石言留给他的后遗症,石言有一次闲聊,说学校的一对小情侣在校外租房子,冬天太冷,就生了煤球炉子在房间里,煤气中毒。丁一吓得跳起来,去检查煤气:“我可不想跟你死在一起。”石言还开玩笑:“跟你爱的人死在一起不好吗?”丁一很认真:“不,我不想死。”

有这么多的毛病,所以,丁一从来不跟谁合住。医院组织下乡义诊,按照规定,除了带队的刘副院长是一等车厢,其他人都是二等车厢。丁一觉得二等车厢太挤,为了避免跟邻座的人身体接触,她得使劲缩着或者歪着,好累,所以,只要是出差或者会议安排的二等车厢,她都自己加钱换成一等车厢。上车后,医务科的人清点人数,发现丁一换到了一等车厢,便跟丁一交代:“刘院长跟你一个车厢,我就把院长交给你了,你负责照顾好。”丁一哦哦着答应了,却在刘副院长站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同伴时使劲缩紧身体埋下头以免被发现。下车时,刘副院长看到了同一车厢下来的丁一,手指点点她:“我说呢,怎么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没人管了。”医务科的人赶紧问丁一:“我不是把院长交给你了吗,你怎么!”

到了酒店,大家领完房卡,刘副院长说:“大家动作都快点啊,放好行李下来一起吃饭。”丁一却磨磨蹭蹭不走,她又到前台自费给自己定了一间单间。她从来不跟谁合住,哪怕是自费也要单独再要一间房。她会用肥皂仔细擦洗马桶圈和洗手池,然后酒精反复擦拭三次,她的牙太稀,她要用牙线处理每一个牙齿缝隙,她还要洗澡,清洗所有的私密角落,她睡觉磨牙,磨得很厉害,她的睡姿七扭八歪不优雅,还有她的强迫症,她所有的秘密和丑态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所以,妈妈和亲戚朋友给她介绍对象,她也去见,也有长长短短的恋爱经历,也有相处融洽的、动心的,但是从来不考虑结婚。结婚,就意味着牺牲自我去适应对方,那是责任,她担不起来。如果结婚并不能比现在过得更好,那还要婚姻干什么?

(十三)

大家都认为丁一好可怜,这么大了,还是独身一人孤苦伶仃的,“老姑娘”。医院竟然混不下去,被挤兑走了,到了医院。连妈妈都说,你怎么办呢,耽误到现在这个年纪,除了二婚的,你还能找个什么样的呢?等我和你爸都走了,谁陪你到老?

只有丁一自己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工作压力不大,空闲时间很多。她的Photoshop软件装了卸卸了装,各种版本,正版软件她有,但是她就想在各种网站找寻改造过的盗版的。小胖护士成了她的模特,就在崔主任的办公室,靠窗的地方,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阳光和夜晚从窗外透过的幽暗的路灯光亮,不同的光影,树叶、窗帘的阴影,就用她的手机,拍脸拍手拍背影,正面侧面和影子,再用Photoshop调整色彩和构图,不改变任何一点身材和五官,把小胖弄得像好莱坞大片,胖的那么有特点,胖的那么美。

丁一跟崔主任说,我们把内镜下的治疗搞起来吧?崔主任说,好事呀,搞吧,想怎么搞怎么搞。丁一又说,那就需要进点器械。崔主任说,进吧,列个清单,我签字。崔主任又说:可是,奖金怎么算呢?以前胃镜室的收入是整个消化科平分的,现在,你自己做治疗,辛苦的是你,奖金却大家平分,对你不公平呀。丁一说,无所谓的,我做治疗,那么找我的病人就多,我的住院病人数多,收入也会多,我不吃亏。崔主任很开心:行吧,放心大胆的去做吧,我给你做好后勤保障。

“主任,我休几天假吧?”“主任,我去开几天会吧?”“主任,……”丁一提出来的要求,崔主任总是拖长了腔:“行~,去吧去吧。”崔主任是看着丁一长大的,这个孩子从小就不让大人操一点心,除了不爱说话不喊人,没有一点毛病,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孩子,上学路上碰到了,他会用自行车捎她一段的那个孩子。

可能是没有结婚吧,没有已婚妇女的俗气,刘副院长也觉得丁一还是个小姑娘,头发全部向后梳起在脑后简简单单的扎成短短的小揪揪,露出光亮的大额头,毫无修饰的光洁的脸,单纯的笑容,傻里傻气没有心机的话语,没有碎碎念念婆婆妈妈老公孩子房子车子存款一日三餐的家长里短,抱着一大袋的虾片坐在电脑前,边吃边看边笑边鼓捣,有点小俏皮小可爱。

(十四)

市消化病学会换届改选,在消化界刘副院长的官位可能是最大的,不管内里怎么样,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个厚道人,虽然不是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但是没有谁说过他坏也没有谁使劲拽着他的腿不让他上,那一定是有他的高明之处。所以,这次换届,刘副院长顺顺利利的坐上了主委的位置。

刘副院长跟崔主任商量,说是还争取了一个副主委的位置,唉,就这个位置,争得面红耳赤,各种领导打招呼,他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不管他们怎么争,我是一定要给你们保留一个的。崔主任说:“我都快退休了,还要这虚名干什么。给了丁一吧,她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年轻人,还是要多鼓励,多创造机会。”其实,刘副院长也是这个意思,但要让崔主任把这个话说出来。

开会的时候,丁一又是在会议开始后半个小时,估计废话套话都说完了,才悄悄的从后门溜进去,要不是还要点名签到,还要领个证书,她来都不会来。她没有参加过这种会议,各种握手寒暄合影的程序会让她惶恐不安。她从来也没有机会参加这种会议,以前都是田主任直接上报他的嫡系,边缘人员连消息都不会得到。现在的学会协会民间组织的名头也太多了点,有些丁一听都没听说过,反正是看到别人的简介里一堆的头衔,她却一个也没有。那次下乡义诊,主办方宣传需要个人简介,看到丁一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丁一,博士、副主任医师,便给丁一说:“丁老师,你再多写点呗,这挂出去多难看。”丁一难为的不行:“可是我真的没什么可写的了。”

大会秘书走的会场最后一排找到丁一:“丁老师,您是副主委,坐第一排吧。”丁一受了惊吓,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就坐这儿,坐这儿就行。”又说:“那个,一会儿,你把我的证书给我捎回去吧。我还有点急事,就先走了。”

中场休息,大家纷纷到大厅喝水吃点水果,走动寒暄,这是交际的最佳场所。有人问,丁一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田主任个子也高嗓门也大:“谁,她能是谁!从我们这儿调到市一院的,吊儿郎当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看看,连证书都不来领,合影也不参加,臭狗肉上不了席面。”刘副院长远远的听见田主任的声音,心里很不爽,暗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连点体面都不讲,还不如个山野村夫。

(十五)

工作当中的矛盾在哪个单位都有,医院高层次人才扎堆的地方更甚,斗争用头破血流来形容都不过分,但是还没有见过谁主动退出,放弃优厚的经济利益和多如牛毛的上升机会。即使是斗不过,放弃的方式最多是不争,安分守己的守着自己那点工作那点收入,用写字画画摄影旅行来守着自己作为读书人的那点清高那点自尊。像丁一这样还有一些资本去争一争,却全身而退的,真是少见,再怎么说一附院的医院要高的多吧。

刘副院长好奇,丁一到底是被挤兑到什么样才会选择退出。丁一却说:“挤兑?没有啊,我没有被挤兑啊。我只是觉得不自由,想找个清闲的地方。”丁一只是不想被管着,那些文章课题项目,她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那是她的兴趣,而不是被逼迫着干。刘副院长又问:“为什么田主任说你吊儿郎当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呢?”丁一想了想:“大概他觉得我不听话吧,可是我觉得我还挺听话的呀。他说要七点半到岗,我就是每天七点半到岗的呀,连他自己都是每周二没有门诊没有胃镜排班的时候才会来病房参加一次晨交班的呀。我每天也有门诊和胃镜的排班,病房晨交班结束再赶到门诊和胃镜会迟到的,迟到是会被通报批评或者罚钱的,有时真的是想把自己劈成两半。”

田主任说科室的人少,周末的业余门诊必须有人去,丁一和另外一个大夫整整坐了一年的周末业余门诊,她连去看个夕阳吃个火锅散个步的时间都没有。医院的规律是周一三五的病人量最多,周二四病人很少,特别是下午,有几个返聘的老专家在,像丁一这样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几个挂号的,丁一便把周二四下午的门诊取消,将自己的休闲时间安排在这两个下午。可是,田主任又不干了,不能取消,必须在岗!好吧,丁一便拿了书去看,关着门看一下午书倒也不错。有人抱怨,为什么周一三五病人多的门诊都是主任们的,为什么不给我们小大夫安排人多的门诊,哪怕只有一个上午呢?田主任回答说:“你们都是副高了,到了靠名气吸引病人的时候了,不该靠门诊病人量。”那个人小声嘀咕:“你的名气比我大多了!”奖金是按工作量分的,丁一常常连最基本的工作量都完不成,平均奖的水平都拿不到,连护士的奖金都比她高。所以,当她发现周末的病人量多了起来,暗自窃喜,哈哈,这下可以完成工作量了,不会总是被拎出来批斗了。可是,田主任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说,周末业余门诊大家轮流。于是,丁一的好日子又到头了。不过,也好,她可以睡个自然醒了,可以悠哉悠哉的开车出去浪了!

同事新买了一瓶香水,喷给丁一一点让她闻闻好不好闻。田主任从丁一的身边走过,他的大嗓门:“谁喷香水了?最讨厌香水的味儿,呛死人的。”其实,丁一也是用香水的,但是她的香水是一种特别小众的青草味道,非常清淡,而且,她喷在胸罩上,只有自己低头的时候才能闻到。所以说,讨厌一个人跟喜欢一个人是一样的,方方面面,没有理由。

还是一个小女人啊,刘副院长想,关心在意的都是表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于人和人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背后的政治丝毫没有一点意识。

田主任参与了一项全国多中心的研究,要派人去北京学习相关的技术,科里扎扎实实做过实验掌握生物化学技术的只有丁一。本来是要派丁一去的,过了几天田主任却改变了主意,把丁一和另外一个大夫叫到一起:“我本来是想让你去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让你去了,不听话的人待遇就是这样。不要以为就你技术高,这点东西谁学学都会做,张燕你去!”

本来这个课题跟丁一的兴趣也不一致,她也不想参加,所以无所谓。但是,这个环境让她觉得不舒服不自在不喜欢。她早就想过离开,她的理想职业是美食或者旅行写手,吃吃喝喝玩玩,还能挣钱养活自己,好美。

所以,大家都认为丁一是被挤兑走的,只有丁一自己从来没觉得受过挤兑,她只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十六)

一次会议在五星级的酒店举行,晚餐就在酒店的自助餐厅。丁一特别喜欢寿司和生鱼片,这里的生鱼片很新鲜,丁一兴冲冲的端了一大盘的寿司和生鱼片。同行的护士长说,看你们俩傻的,这个餐厅的海鲜很好的,自己买票要五百多一个人呢!你们俩吃的都是又便宜又占肚子的东西。丁一扭脸看看刘副院长,呵,他的比我的还便宜,就是一碗油泼面,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就喜欢吃这些,大龙虾再好,吃不下去也没办法。”护士长替他俩剥了一盘甜虾,非逼着他们吃:“太亏了,五百多啊,吃不回来的!”

吃过饭,觉得有点撑,刘副院长去楼下散步,看到也在揉着肚子散步的丁一,叫住了她,跟她一起一圈一圈的走。丁一已经跟刘副院长熟了些,不再躲避。丁一的话少,都是刘副院长在说:医院挺远的?路上要多长时间?为什么不开车坐公交?丁一回答:公交挺方便的,不用操心看路,能看到路边的店铺,哪里有好吃的可以随时下车,走一路吃一路,不用找停车位。早上的第一班车最准时,也不堵车。医院门口早上有个小摊,馍夹菜的,你吃过吗,铁板煎软软的荷叶饼,夹上煎的鸡蛋和一小把绿豆芽洋葱,可香了,他的酱是秘制的,应该是甜面酱和豆瓣酱一起炒的。

“医院的家属楼还有空房,是给引进人才准备的,你给我们开展了那么多新技术,算个人才,回头跟院长和书记说一下,给你一套小的吧,上班方便一点。”刘副院长说。丁一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人才。我有房子,我爸爸妈妈都跟着我妹妹去了美国,他们的房子也空着呢,我不需要。”刘副院长笑了:“你这个小姑娘啊,真是傻,市区的房子这么贵,就算是不住,出租也可以啊。”丁一也笑:“我的钱挺多的,都花不完。出租房子,还要谈价钱收租金,麻烦死了。”刘副院长伸出食指点点丁一的脑门:“你呀,头脑简单。”丁一低头浅笑,弯弯的嘴角,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有点小俏皮小可爱。

“医院小是小,但是人际关系没有那么复杂,还是挺温馨挺有人情味的。崔主任是个好人,对你的工作挺支持的。我也是个好人,哈哈,以后工作中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刘副院长说话总是很诚恳,让人莫名其妙的信任。丁一抬起了她半耷拉着眼皮,看着刘副院长的眼睛:“嗯,好的。”

(十七)

刘副院长回一附院的家时又碰到了田主任,田主任拍着刘副院长的肩膀说:“伙计,听说你最近搞了一篇八分多的文章,不错啊,干的不赖!”“都不赖都不赖。”刘副院长打着哈哈。

文章是丁一写的。丁一来了以后已经陆陆续续发了四五篇文章,有些是以前在一附院时的课题,这篇八分的文章是来到市一院后开展的。市一院儿科是优势学科,丁一设计了一个跨学科的流行病学调查,因为涉及多个部门科室,刘副院长协调关系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所以,文章最后的通讯作者是刘副院长。

“丁一,你看,我们跟一附院就不是一个重量级,根本没有任何竞争或者利益的关系,但是我们发文章,有人心里还是酸酸的吧。有没有听说一句话,我们是好朋友,我真心希望你好,但是不能比我好。”刘副院长查完房后到崔主任的办公室,三个人坐在一起闲聊几句:“你是不是听到别人发文章了拿到课题了,也会心里不舒服?”丁一说:“没有啊,别人发文章跟我有什么关系?”崔主任笑眯眯的看着这个傻孩子,刘副院长继续说:“所以啊,你就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都是在一个巨大的网里的,你自己的事情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丁一瘪瘪嘴,表示不同意,刘副院长继续说:“你的优秀本身就是一种刺激,一种威胁,特别是这种优秀不能为我所用时。你看,你发文章不带田主任的名字,你的经费不让田主任用,你申报科技进步奖也不带他,你就不是他的人,他怎么会对你好。”丁一继续瘪嘴,继续表示不同意:“他又没做任何贡献,为什么要带他的名字?我的经费是科研经费,他要拿去买设备,那是贪污挪用好不好?我的那几篇文章也没带你和崔主任的名字,我也不是你们的人啊,你们不一样对我挺好的。”崔主任和刘副院长哈哈笑,都伸出食指指向丁一:“你这个傻孩子呀!”丁一继续嘟囔:“反正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就是我。”

已经是夜里,不,是凌晨两点多了,崔主任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刘副院长今天有应酬,回来的很晚,看到了,便上去看看。“丁一,今天不是你值班啊,怎么不回家?”刘副院长问。盯着电脑的时间太长了,眼睛有点花,丁一迷瞪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我家楼上漏水,还在修。正好这两天在弄这个数据,回去也是睡两三个小时还得往回赶。”丁一的黑眼圈和眼袋已经很明显,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两颊的肉有些塌陷下垂,皮肤也没有那么的光亮。刘副院长想起来前两天有个护士在朋友圈发的一张照片,丁一在胃镜室坐着睡着的照片。这个小姑娘,也不算是小姑娘了吧,马上也要奔四十了,父母不在身边,没有爱人,没有朋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灯泡谁给她换?水管爆了谁给她修?出门谁送回家谁等?怎么好像她从来也没生过病,连感冒都没有过?整天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这个小姑娘,无所谓下面隐藏的坚强真是让人心疼。

(十八)

大学同学的群里发布了新年聚会的约定,群主特意

了丁一:来吧,依依,大家都挺想你的。丁一觉得很可笑,想我?已经毕业近二十年了,她从来也没参加过什么同学聚会。如果不是石言,大概你们都不记得班里还有一个同学叫丁一吧。不过也有可能有人记得,因为常常有人打“依依,有个病人转给你吧。”称呼丁一依依的,大概都是同学。但是丁一在记人名上的记性特别差,有时还特意去瞄一眼别人胸卡上的名字,转脸又给忘了,电话的通讯录上名字和人脸都对不上号,她又不好意思去问你是谁啊,只好统统回答:“嗯,好的好的。”面对病人,不知道这个又是谁的亲戚谁的熟人,打过招呼的,只好统统给予特殊关照。

这个同学群刚建好时,石言在群里问:依依,你好吗?丁一心想,好,为什么不好,怎么会不好。

小胖护士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乐呵,跟丁一倒是成了好朋友。两人对班的时候总是一起商量着哪家的外卖好吃,一起去门口的面包房买奶油布丁。小胖不怕胖,丁一不会胖,丁一把面里的面都挑给小胖,小胖把面里的粉丝都挑给丁一。小胖问丁一:“丁老师,你为什么不结婚?大家都说你一定是受过打击,所以才不结婚。”丁一想了想:“嗯,打击,也是也不是吧。只是现在还没有结婚的需要吧。”小胖又说:“可是,丁老师,你这样不孤单吗?你都快四十了呀,你还能,”。小胖欲言又止。

是的,我都快四十了,还能找个什么样的呢,除了二婚的,等我老了谁来陪我呢?丁一想,你们都是这么想我的吧。可是你们这些结过婚的,谁能保证一生一世,谁能保证你们的孩子不会把你们送进养老院,像我一样孤单的死去。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可怜?我不可怜啊,我把自己保护的多好啊,我不会让自己陷于任何一种被伤害的危险中。

丁一不喜欢用安全套,她觉得那是跟器械在做,没有灵肉的接触。但是,她精确的知道自己的周期,什么时间最兴奋什么时间最安全,她掌握每一种避孕药的用法和不良反应。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她也能让自己顺利的达到满足。那个想办法帮她搞到警用电棍的警察,丁一带他去做了检查,确保没有传染病,甚至没有幽门螺杆菌以后,她才继续跟他交往下去。爸爸妈妈第二次去美国,丁一没有陪同,她给他俩画了一沓纸片,到了哪个口举出哪张纸片,让人看着纸片上的字引领他俩过去,还给他俩身上不同的地方塞好紧急联络方式的纸片。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想好各种可能,做好备案。

今年夏天,丁一请了一个长假,一个月,自驾从西宁到哈密。她花了三天时间,画好整个行程路线图,精确到几点到达哪一站,预留路上可能会出现的意外,等待救援的时间也不会让她滞留在路上过夜。她熟记每一条路的每一个站点,即使没有信号没有导航的情况下,她也能看着路牌知道从哪里拐弯从哪里下去。出发前,把车做好保养,备用轮胎换成新的,她会自己换轮胎。后备箱里有足够的干粮和水,还有一箱红酒两瓶杜康,有饭馆有下酒菜时喝杜康,没有时红酒可以干喝。车内的不同位置放了不同的信封,如果有歹人,一个或者两个信封里的钱数足可以让他们放她走。当然,还有她的警用电棍,和一把锤子一把刀,在随手可拿的地方。在身上和车上放了紧急联络人的电话,她写的是刘副院长和崔主任的。他们是可以被信任的人,他们是伸手可以够到的人,他们也是有能力有关系能来搭救她的人。这是丁一的第一次长途旅行,以前最多是三四天飞机去飞机回,这么长时间是不可能的。丁一去跟崔主任请假时说:“医院办个请假手续。”崔主任说:“傻不傻,办什么手续,办了请假手续不就没奖金了吗,不少钱呢。去吧去吧,我知道这个事,谁问了我帮你兜着。”丁一觉得不好意思占便宜,还想再说点什么,崔主任摆摆手:“去吧去吧。”

(十九)

丁一一个人在茫茫戈壁飞驰,这里就像是她的天堂,自由自在。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大声歌唱尖叫,双手离开方向盘,疯狂的飞舞。她想她的下辈子要托生成这无人区的骆驼草,谁说这里荒凉谁说这里艰苦,这里有蓝天白云和满天的星辰,这里有充足的阳光,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你管我是不是好看你管我是不是开花结果。

丁一去饭馆吃完饭,会再打包一份手抓羊肉或者油炸花生,带回酒店喝两口,不多,快客杯的一小杯,刚刚好有点小晕。一点点酒,会打开她的高兴开关,打开窗户看看天,她会傻笑,打开手机看会儿电视剧她也会傻笑,嗯,床单是新换的,很光滑,被褥不潮,很松软。对了,我还带着我的逗逗鸟。这是新出的一款情趣用品,瞬间达到巅峰。谁说我需要男人?我不需要。它比男人好用多了,而且,干净。如果非要问我为什么不结婚,那可能是还没有谁像我的逗逗鸟一样,能让我灵魂出窍吧。丁一想。

记得以前有个科幻电影,一男一女,面对面,各自头上戴了帽子,互相连线,电波交流,然后各自达到高潮。这样多好,这个未来什么时间能到,我还能赶得上吗?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我也不想为你负责,各取所需,各生欢喜。

那个警察,丁一从不留他过夜。那天,她正把袖子撸高到肩膀跪在地上掏厨房的下水管道,他来了,丁一扎着脏兮兮的双手用手肘帮他开了门。他包了鱼肉馅的饺子,专门送过来给她。看到丁一的狼狈相,他赶紧放下饭盒,先去清理厨房,然后帮丁一洗干净双手,换下污脏的衣服,捧着丁一的脸,心疼的眼睛都红了:“以后我帮你做这些事情好吗?”

丁一害怕了,她还没有想过为谁付出她的自由。她躲了,她逃了,原来别人都是奔着一生一世去的,跟她不一样。她觉得对不起那个警察,她竟然也会伤害到谁。

(二十)

丁一不想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刚开始想回答:不好意思,那天值班不能参加,想了想他们可能会不依不饶让她跟别人换个班,又改成:不好意思,我要去美国看我父母,机票已经订好,下次吧。

丁一不适合各种聚会的场合,当别人纷纷起身各个桌子轮流敬酒时,只有她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如何寒暄,她很不自在,手脚都没地方放,不停的喝水来掩饰她的尴尬。她也不怎么吃东西,只有新上的菜还没有被别人夹过的她才会从边上夹上一点,大家还没有用公筷的习惯,而她也不习惯跟谁同食,她觉得挺脏的。以前科室聚餐,结束时总是把剩下的打包带回去给值班的人,丁一心里挺不舒服,如果是真心关心值班的人,应该重新叫两份新菜,而不是沾了无数口水的吃剩的东西。

可能是石言撺掇同学特意来约她,因为之前没有谁邀请她参加同学聚会。丁一装不出来若无其事都过去了,像个老朋友老熟人,聊聊天气聊聊近况。她放下了,但是她仍然介意。石言在群里发过:你住的城市下雨了,很想问你有没有带伞。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怕你说没带,而我又无能为力。也放过他自己唱的: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丁一想对石言说:别再发了,挺丢人的。

有一个会请了石言做特邀讲者。石言还是那么的精神抖擞风度翩翩,确实做了很多东西,讲的内容都是干货,语言又犀利又风趣,他一直都是积极上进的优秀的。白色暗格衬衣,合体的黑色西装,没有领带,领口稍稍解开,更显得风流倜傥。四四方方的脸,浓浓的眉毛,三层眼皮的大眼睛,按说长相标致的很,却总觉得眉眼神态之间流露出一点女气。

丁一虽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但是她不近视,看讲台看的清清楚楚,她不自觉的听完了石言的演讲,她也想知道石言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其实,她也通过同学群搜过石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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