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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瑜危险时请敲碎玻璃中

孙瑜

籍贯江苏淮安

现居郑州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新浪网签约作家

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二十期学员

获河南省第四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青年鼓励奖

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作品奖

已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

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多部

数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精品集》

《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

已出版长篇小说《空心床》、中篇小说集等作品

Part4

晨光在窗格间,如超载的重车般一站一站缓慢经过。日历上的数字显示,应该是春天了。寒冷却仍延宕着,街头的人们照旧捂着厚笨的冬装。相比之下,植物们反而更信任春天,枝头添满新绿,一腹即将盛开的自信。那每一朵即将盛开的身后,都在珠胎暗结。汪虹的肚子,在并不明媚的春光中,也弃暗投明了。彻底告别了汪虹曾经引以为傲的窈窕,一天一天变得鼓胀、臃肿起来。并且,诞生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但是,她直到最近才不情愿地感觉到,只有自己陶醉在结婚的想像中,没得到来自于梁鸿安的任何回应。也就是说,她这张暗房中的底片,如果没有梁鸿安出来显影,将可能一直敝帚自珍下去,甚至中途曝光。怀孕之初,梁鸿安倒还提过结婚的计划。汪虹当时没怎么响应。孩子都有了,结婚还不是顺水推舟吗?过于着急反而有失身份。那时的心情,紧张而雀跃。不过汪虹的这些情绪都来自于对婚礼的盼望,而不是准妈妈的欣喜。对于当妈妈,汪虹实在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她更熟悉的是以前声色并茂的单身生活:流连于各式各样的歌厅、酒吧和咖啡屋,见见老友,结交新人,逛街、喝酒、聊天、跳舞。对怀孕带来的丑陋,汪虹更无心理准备。曾经洁白光润的脸上出现对称的褐色蝴蝶斑,曾经圆润流畅的腰腹出现甲骨文般的妊娠纹,而怀孕后期那臃肿变形的身躯,虚软肥硕的手脚,她以前更是想也不敢想。汪虹最心疼的,还有那引以为傲的一柜子漂亮衣裙,和与之配套的塞满鞋柜的细高跟鞋,恐怕再无用武之地了。汪虹发自内心的、无比钟爱那种奢华的美丽——玫瑰、香槟、大花园、还有红地毯,一切都像是华美的梦境——热烈的阳光透过尖顶教堂五彩的玻璃窗,折射出奇幻的光与影,美得令人心醉。她那优雅的王子,将在这样的背景中徐徐走来,在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走来,在红地毯的那端微笑着,手里拿着代表永恒幸福的大钻戒……好几次,她都在这样的梦中笑醒过来。醒后还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试图重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判断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不是看他有没有钱,而是舍不舍得为你花钱。”这是汪虹曾经在女伴们面前高调宣扬的爱情公式。也确实是她的经验之谈。梁鸿安更是贯彻这条公式的楷模,高档衣物、手表、钻戒、皮包,汽车,全是大手笔。而且,自打发现怀孕以后,梁鸿安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医院做检查都是他亲自安排,处处嘘寒问暖,让汪虹实在感动。不然,她也不会这么顺从他的安排。毕竟,他没有离婚。不,应该说,他没有离完婚。“还在办手续。”梁鸿安一直这么回答。当然,离婚是件伤筋动骨的麻烦事,她能理解。再说了,只要这男人的心在她这里,孩子在她肚子里,钱花在她身上,她着什么急啊。可是,汪虹发现自孩子出生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梁鸿安再不提离婚的进展了,也不提结婚的计划了。任汪虹怎么花样翻新地暗示过来暗示过去,梁鸿安就是不接茬。就连来X市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了,看着可爱的小女儿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真让她想不通。这个周末,梁鸿安来了X市。汪虹特意放了月嫂一天假,她必须开门见山了。关灯睡觉前,汪虹直截了当的问梁鸿安:“你直说吧,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去登记结婚?”“不是说了吗,别着急,给我些时间,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那你也要给我个时间,我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说吧,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一年?”汪虹越说越气,一改平日的温柔,咄咄逼人。梁鸿安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不是说了吗,先买房子,把家安顿好,再从长计议。”“别想着拿套房子就能打发我们娘俩儿,不结婚,这孩子怎么上户口?”“慢慢来嘛,别着急,这根本不是着急的事,孩子户口的事我会解决好的,你放心吧。”梁鸿安的表情,从微笑渐变成假装沉睡。汪虹冷笑的望着他僵硬的表演,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黑烟一般愈散愈大。她真是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先把孩子生下来。原本必胜的一张王牌,偏偏碰上了对方这样的十三不靠,根本就不在一个局。悲愤交集的汪虹跳到地上,一把掀开被子,质问假装沉睡的梁鸿安:“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孩子都快两月了,你是不是想一直这样拖下去?”梁鸿安一言不发地起身穿衣,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更证明他刚才完全是装睡。汪虹的眼泪像拧坏了的水管,再也关不住闸门。她已准备好大干一场,今晚一定要拼他个鱼死网破,非把事情搞搞明白。可不待她把自己武装好,梁鸿安已经摔门离去,楼下很快响起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近及远。倒让她半天没反应过来——好比做爱的动作还在进行,可是那玩意儿提前溜出来了——那么做到一半的动作,是完成?还是结束?人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是竹篮子打水掉井绳。不仅跌破了市场价,配送新股以后,还不耽误逆势跌破发行价!再低头瞧瞧自己丑陋臃肿的腹部,蔓延至大腿的妊娠纹,简直像个愚人节的大玩笑,更是对她当初自以为探骊得珠的嘲讽。汪虹的脑子越想越乱。记忆中梁鸿安那些不计其数的温情脉脉,梁鸿安虚伪冷酷的陌生面孔,离散成一派扑朔迷离的混沌空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丧失了身份的定义,这个孩子是谁?她又是谁?在没有赋予生命之前,这孩子只是寄生在子宫内多余的一坨肉,这坨肉与一个肉芽,一个囊肿,一个纤维瘤,一只寄生在肠道的绦虫,甚至一个肿瘤,又有多大区别呢?它固然是自己的血肉,那绦虫、那肿瘤难道就不是血和肉滋养出来的吗?人工流产又与切除手术有多大区别呢?可是,晚了。全晚了!自从孩子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哭啼,她就已经是个“人”了,不容任何人忽视的——“人”了。她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她怎么办?窗外黑着,灯也黑着,梁鸿安还没回来,或者根本不打算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她和孩子靠什么将生活继续下去?早知道,根本不该生下这个孩子。汪虹气愤地将手旁的小被子掷向婴儿床,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哭声变得嘶哑,变得气若游丝,汪虹才沉沉昏睡过去。现实太丑陋,太让她失望,她宁愿昏睡,干脆就这样睡过去好了。最好再不醒来。

黑暗中,房间出奇的安静,静得像一架纸钢琴,像哑女唱歌的口唇,像偷偷溜进子宫里捉迷藏。她感觉特别冷,仿佛在寒冬赤脚踏进冰冷的溪流。她蜷缩成婴儿的姿态,真希望能就此缩回子宫里去,或者回到盖着粉红色帷幔的婴儿床内,盖上轻柔的充满阳光香味的棉被,被温软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疲惫不堪的脊背。棉被的周围,开始被彩色的小蘑菇和淡紫色的薰衣草填满。屋顶映出绚烁的彩虹,如宽袤无垠的卷轴,在眼前徐徐铺陈开来:一片是橘色,一片是海蓝,一片是西瓜红,一片是茄子紫,一片是芭蕉绿,一片是银杏白,一片是向日葵的明黄,一片是雨后的丹青,一片是月光下的碎银,一片是麦田收割后的赭石,一片是沐浴着夕阳的赤金……不知过了多久,无数个金色的小天使从彩虹的缝隙间飞落下来,被她的呼吸吹拂荡漾着,试探着降在睫毛边,降在脸颊上,降在鼻翼,降在唇间,降在额侧,降在发内。它们越来越多,像飞舞着的金色雪花片,包围着她,掩埋住她。就这样睡过去吧!让她和孩子都这样睡过去吧!屋顶,墙的四壁,巧克力一般融软落去。周围的一切,瞬间都不复存在了。只有越来越多的金色——金色的小天使们,托起盖有粉红色帷幔的婴儿床,托起床内熟睡的婴儿,伴着悠长悦耳的鸽哨,伴着若有似无的天籁圣歌,伴着轻轻飏飏的雪白的芦苇絮,在满河的绿草上,滑翔着,滑向重漫叠复的幻美镜境。渺如空气般,无休止地旋转,旋入遥远的星空,越飘越远……待汪虹睁开眼睛,胸前鼓涨的乳房逼迫她走到婴儿床边。一低头,竟看见孩子的小脸被她刚才随手扔的小被子盖着,一动不动。难道……?!血液瞬间停止了走动,她猛地拽开那个小被子,孩子没有动静。她哆嗦着将手指探到孩子的鼻子下面,有微弱的热气呼出来,孩子是在睡觉。她又将手指放在孩子胸口,有心跳的感觉。感谢老天爷,没有惩罚她的试图放弃!汪虹浑身瘫软,大汗淋漓,就要站立不住,赶紧扶握住婴儿床的护栏。这动静惊醒了床间的她。这个天使般的孩子竟然微笑了。是的,这个不到两个月的女儿已经开始对她微笑,对她这个并不合格的妈妈微笑!那天籁般的笑颜,像一股清凌凌的山泉,每一次的涌动都涤荡去她心头悲伤的沙尘。这涌动,如同匍匐于荒凉戈壁的一丛野花,纤弱,却让她在蔓延无边的孤寂中,不至失去对希望的期许。汪虹朝圣般的抱起女儿,望着怀中的她迫不及待吃奶的样子,骤然升腾起一团勇气。

Part5

一周后,当汪虹接到梁鸿安让她准备身份证明和照片的电话时,暗自窃喜,以为自己那晚的勇敢奏效了。待梁鸿安将她接到省城的一个区民政局,找到认识的熟人,在下班时间悄悄地把她和一个叫胡海洋的人登记结婚了,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梁鸿安。这个人情至上、金钱往来的社会,没有梁鸿安这种人变通不成的事。除了结婚照片是电脑合成的,大红的结婚证盖着钢印,户口本上的名字印着夫妻,孩子的户口也已登记,这个婚似乎真的结过了。梁鸿安再三安抚她,说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为了将她和孩子的户口尽快转入省城,还可以避免学校对他二胎的处罚,一旦他那边离婚手续办好,便可尽快结婚,还能再要个孩子。让汪虹不得不佩服梁鸿安的缜密构思,大处小处都考虑得周全。但关键问题是,梁鸿安丝毫没有考虑她的感受。似乎只要把她的生活安顿好,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应付的态度让她极不舒服。再对比起怀孕之初梁鸿安的殷勤备至,使汪虹觉得像迈进了一个圈套。她忽然记起,梁鸿安在当时还立下了一张承诺结婚的字据,并当场刺破指尖按了个血指印,令她甚为感动。赌的就是他爱她,否则她真不愿意这么没名没份地生下孩子。没想到的是,一旦孩子生下来,她将被这种非正常的生活彻底套牢。可她以前的生活就是正常的吗?汪虹很愿意让自己的生活从之前的那几年迅速滑过去,滑过她不愿意触及的那些暗夜,滑过暗夜中不断浮现的青魇。与梁鸿安学院里那些优秀的女博士们不能比,汪虹在学业上从来没有出彩过。脸蛋长得好,脑瓜也不算笨,就是学习不开窍,勉强在艺校混了个中专,学唱了一些流行歌曲,便跑到南方混社会去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混社会,还能有什么好选择,无非是发廊或者歌厅。刚出道时到处打杂,很快便在男人们的纠缠中练熟了打情骂俏,从“公主”做到“小姐”,学会了让自己待价而沽。这种不是正经日子的日子,什么都不想,倒是过得飞快。几年的日月转瞬即逝,黑白颠倒的作息时间,使年纪轻轻的她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开始惶恐和反省这种生活,从她一次意外的看房经历开始。刚进城时,汪虹租住的是都市村庄的一个小单间,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放不下,房租确实便宜,每月只要元。低廉的价位,使都市村庄变成了大多数打工仔趋之若鹜的城市第一站。汪虹当时住的地方叫圣岗村,鱼龙混杂的人群基本上都是小商贩、民工和无业游民,提心吊胆的治安,拥挤肮脏的环境,都令汪虹在每次回家的路上心生厌恶。圣岗村原本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可是城市越扩越大,宽阔的道路很快就把圣岗村包围了,逐渐接近了繁华的商业区。就在汪虹租住的出租屋对面,不经意间,已拔地而起了好几座高层。现代建筑都是框架式结构,只见几台巨大的起重机日夜晃来晃去,似乎没多久便盖好了一座大楼,简直如搭积木般神奇。那天暴雨如注,汪虹站在路边等了很久,实在拦不到出租车。看到旁边豪华的售楼部,便拐进去躲雨。没想到被热情的售楼小姐引领着转了好几种户型。站在二十多层高度,从几个不同的角度,鸟瞰脚下的圣岗村,简直就像个杂乱无章大垃圾场。从那一刻起,她便暗自立下决心,一定要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像样的大房子。正巧当晚有一档电视访谈类节目,一位成功的女老板讲述自己毕业之初关于租房的选择:收入并不高的她,没有选择便宜的城中村,而是与同学合租了高档小区内两室一厅的精装修房。她说,好的环境会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仅能培养高雅的生活品位,也会帮助自己更加清晰人生的目标与追求。这些话对汪虹触动很深,她认真考虑了一夜,第二日便从歌厅辞职去了X市。汪虹首先在市区的高档小区租住下来,虽然预交的房租花掉了大半存款,但她并无心疼。这是投资,更是鞭策,逼着自己朝着新的目标努力。而且,她很快便发现了住在高档小区的好处,周围的邻居大多是成功人士,言语礼貌,举止规范,这样的环境也对她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那些在歌厅发廊穿的坦胸露乳的衣裙,在这个地方根本穿不出去,没人说你什么,但自己都羞于往人前站。就好比在一个干净优雅的地方,谁都不好意思随地吐痰或是乱丢垃圾。接下来,她又找了份售楼小姐的工作。这种岗位门槛低,年轻漂亮会讲话就行,这恰是汪虹的强项。成功卖出去几套房子以后,汪虹从头到脚置办了白领的行头,言语谈吐也换了模式,卧室床头柜还像模像样地摆了几本营销的书,算是成功把自己洗白了。焕然一新的白领小姐汪虹,在这个点上遇上梁鸿安教授,不算偶然。即使不遇上梁鸿安,也会遇上李红安或者王宏安,因为汪虹已经装扮好了,也准备好了,遇上谁,她都会把人生按她的计划向前推进。梁鸿安也算是合适的人选,除了结过婚。可是,但凡有像样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人海游龙,断然不会被身边的女人所忽视。最重要的是,梁鸿安那时是真想和她结婚,他被她迷上了。汪虹虽然年轻,毕竟是江湖中混过的,尤其男女情事上,说是科班出身也不为过。梁鸿安梁教授哪经得起这种诱惑,几个回合便臣服裙下。当然,房租很快便转为梁鸿安定期汇款,还给她办了张信用卡的副卡。原来,恋爱中的美好词语除了“我爱你”之外,还有三个字同样神奇——“随便刷”。没多长时间,汪虹便怀了孕,售房的工作辞了,改为各处看房。她原本的意见是直接在省城买房,就在圣岗村旁边的那几栋高层里选,以圆她当年住在圣岗村的梦。但梁鸿安说先给她在X市买一套,等结婚时再在省城买一套,都办成她的房产证。这条件当然划算,有助于她安心养胎。至此,似乎一切都顺风顺水,朝着汪虹愿望的港湾里顺利航行。可孩子出生后,她反而被绕在梁鸿安的漩涡内出不来了。梁鸿安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汪虹匪夷所思,无所适从。尤其办过那个莫名其妙的结婚证以后,她更连他的面也见不着了。这令她甚为惶恐,难道,梁鸿安就这么把她打发了吗?不!不能!不能让事情滑往那个控制不住的方向,她得想办法从漩涡间挣出来。

Part6

运转了一天的城市,到处都是颓败的肮脏。夜空笼罩着灰色的雾霾,月亮灰扑扑的,街道两边的树木落满尘埃。萧瑟的阵风,不断带起路面的灰尘,还有街角尚未清扫的垃圾。快车道上,一个白色的破塑料袋,打着小旋升上去再落下来,升上去再落下来,乐此不疲——像只试图飞离草垛的可笑的母鸡。胡海洋的户口本,前几天被梁院长借走,还回来时才告诉他:这户口本被借用了,它已经代表“胡海洋”,与一位名叫“汪虹”的女人结过婚了,“汪虹”的女儿也登记在户籍上面。梁院长说他是帮一位省里领导的忙,时间不会太久,等那边事情办妥当,找关系悄悄把结婚证换个离婚证就行了。只是借用一下“胡海洋”这个空名,对胡海洋的现实生活丝毫不影响。面对梁恩师菩萨一般恩泽的目光。胡海洋什么也说不出来。这菩萨一般恩泽的目光,当然还得照亮现实,不然效果肯定大打折扣。梁恩师当场许诺胡海洋,今年就帮他提前解决副教授的问题。梁恩师还告诉他,学校即将新建两栋引进人才的高知楼,售价超低,配有房产证,到时一定想办法帮他落实一套。

最后,梁菩萨拍着胡海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海洋啊,你能有今天,老师我很欣慰呀!比老师当年自己从农村出来,光杆打天下强太多啦,有老师在背后撑着,到底是不一样。年轻人嘛,先立业,后成家,你自己的标杆拔高了,眼界也就放宽了。只有登高望远,才会发现世界很大,可以给你更多启发——站的位置不一样嘛!到时候,结婚对象的挑选范围必然大得多。你放心,等你这副教授解决了,房子解决了,老师好好帮你物色一个。年年有四季,季季现新红!何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现阶段,你正是奋力一搏的大好时光,把心思都用在学问上,不要三心二意!你回去就准备资料,尽快写个报告递上来,我先想办法帮你申请个省里的科研课题。你要知道,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副教授的名额呢!你提前搞出些研究成果来,我在会上也好说话。好好干吧,将来我身上的这副担子,还是交给自己人放心啊。”这席话,句句敲到胡海洋的心坎上,勾起他无限的工作激情和征服欲望。他频频点头,连叩首谢恩的心都有。做男人,就得把自己建设得如梁恩师这般霸道、强悍,才不用在生活面前叹息贫困的悲哀,才有资格挑选——否则只能备选。在梁恩师面前,胡海洋口腔深处那根细短的声带,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有阳光,就会有背光!那背光的黑洞就融于空气间,隐着形,却一直存在。反正梁院长说至多一两个月,事情处理妥当,立刻就把离婚手续给办了。仅仅是借用个“胡海洋”这个单身身份,又不疼不痒的,用就用去。身份这东西,不用的时候,搁那儿一点用没有。要真能帮自己换回点实惠的东西,倒不是坏事。而且,立竿见影:梁院长昨天已把批下来的科研报告转给他了。虽是个六万元的小课题,对胡海洋来说,已经算天文数字了。也着实令他兴奋了一把——这下子,与女朋友窦豆豆结婚的钱就差不多够了!等钱拿到手,先去买个小钻戒哄哄她。一想起窦豆豆,胡海洋的心就柔软起来。医院的牙科护士,胡海洋去年长智齿时认识的,那颗令他疼痛难忍的智齿被拔掉了,空缺的日子却从此被窦豆豆填满。自从见到长发飘飘清纯活泼惹人怜爱的窦豆豆,胡海洋就缴械投降,“手无缚鸡之力”了。即使窦豆豆只是个小护士,即使她头脑简单学问不高,胡海洋依然满心喜欢,依然拒绝了校内外几个或暗示或明示的适龄女博士与大龄女副教授,以及她们含金量颇高的附加值。学问就像内裤,穿在里面,但不能逢人就去证明自己确实穿在里面了,还是鲜艳精致的世界名牌!胡海洋搞不懂,那些既懂天下还懂全球化的女博士们,怎么就不懂毛爷爷当年的“绝不称霸”的苦心呢?那些女博士们根本没闹明白:想抓住男人,需要示弱,示弱复示弱;而不是旁征博引、据理力争的辩论再辩论——而辩论恰恰是女博士们的强项,任什么事都要搞透彻整明白,要明辨是非,要黑白分明!毛爷爷还说了:“知识愈多愈反动”。女人的复杂与可爱向来成反比。(例如温彩霞博士)莫说恋人间、夫妻间,就是国家大事,又有多少绝对的是与非、黑与白呢?对男人来说,女人崇拜的眼神(加上无知,好糊弄),才是最有效的催情灵药。他真的喜欢窦豆豆,喜欢她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哪怕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只要窦豆豆那双凝脂似的小肉手往他脖颈里一环,那凸凹有致的腰身在他身边一贴,那飘柔洗过的长发往他脸上一扫,那完美的椭圆脸蛋朝他怀里一偎,那散发着无限妩媚的大眼睛冲他一眨,胡海洋所有的不快顷刻烟消云散,每一个细胞都魂不守舍——没办法,美丽就是女人的独门必杀绝技。胡海洋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小时候有一只小虫子爬入了他的耳朵,半夜将他惊醒!哇!那个声音和打雷、敲鼓没什么两样。显然,那虫子在他耳膜旁乱蹦乱跳!他吓得要死,跑到爸爸身边哭。爸爸赶紧下床找手电,边找边叮嘱他:“千万别乱掏耳朵,越掏小虫越会向里钻,容易伤着里面的耳膜。”找到手电后,爸爸就在暗处用手电筒的光照射他的外耳道。不一会儿,一只小跳蚤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虚惊过后,爸爸告诉他,蚊虫这一类小生物都有趋光性的特点,所以见到亮光后会自己爬出来。谁不想往温暖的地方靠靠?人对人的选择,也有些像寄生虫选择宿主——在哪里能得到安慰和营养,就奔向哪里。

Part7

窦豆豆倚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新鲜阳光,透过微荡的窗帘,在床单边沿投影出一串串轻灵炫动的光斑,慢舞着,逐渐靠近她,勾起她绽开的唇角。真的好美!这个干净宁谧的清晨!她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阳光争先恐后挤拥进来,房间立时被盈盈暖暖的晨曦充满,被日常的喜悦浸润着。她开始想有一个家,就像现在这样的简单的小家——有大大的窗和温馨的窗帘就够了!关上窗帘,是一家人的安全港湾,打开窗户,是阳光灿烂的美好天堂。这就够了!这个美好的早晨柔如雀羽,将窦豆豆的不安抹去大半。这月大姨妈推迟了一个多星期,她昨天悄悄买了验孕棒,刚才已经在卫生间证实了她的预感——她怀孕了。桌上放着两个新鲜的蛋挞,下面压着一张胡海洋写的纸条:“豆,院里临时派我去西安出差,蛋挞放微波炉热半分钟再吃,小心别烫着。”他,是爱她的!窦豆豆无比幸福的拿起那两个蛋挞,各吻一下,舍不得吃掉它们。她起身冲了一杯甜牛奶,捧在手里,小口喝着,让带着温度的液体包装出甜蜜的体感。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怀孕的事呢?一定要给他个不一样的惊喜。窦豆豆闲散着目光,在不大的卧室慢慢踱着步,寻思着将来的小婴儿床放在哪个位置最适合。看着看着,她的目光落在书柜下一个半敞的抽屉上。那抽屉一向是锁着的,是胡海洋专门用来放钱和重要物品的,怎么开着?窦豆豆赶紧过去把抽屉拉出仔细端详。锁眼周围并无被撬的痕迹,抽屉里的东西也不见乱翻的狼藉,她放下心来。估计是胡海洋赶着出差,拿完东西忘了上锁。等他出差回来,一定要提醒他注意安全。她想顺便把抽屉内的东西摆放整齐,却忘了手里还端着牛奶,没喝完的半杯一下子倾洒到抽屉里。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巾和抹布打扫战场。忙乱中,一个褐色的户口本掉在了地板上,敞开的那一页,“夫妻关系”一栏印着——妻,汪虹!汪虹是谁?难道这是别人放在胡海洋这里的户口本?窦豆豆赶紧翻回首页,一个字一个字的点着辨认。没错啊,户主是胡海洋!名字,年龄,籍贯,都是她认识的那个胡海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深吸一口气,哆嗦着手指,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竟然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在子女那一页,赫然打印着:长女,汪蓝蓝!再看出生日期,竟是一个多月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窦豆豆感觉脑袋里似乎有无数面巨鼓在擂响,她仓皇地抱着头原地打转,似乎抱着的是即将爆炸的原子弹!那眩晕感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疾步奔向卫生间,把刚喝下的那半杯牛奶全吐了出来。吐得没什么可吐了,还在不停地干呕。颓然的跪坐在地板上,望着马桶内令人恶心的呕吐物,窦豆豆很怀疑这竟是刚才喝下去的那杯牛奶——那杯雪白的、温热的、带给她幸福和甜蜜的牛奶。仅仅过了几分钟,这些二手牛奶已经如此不堪?她伸手去按冲水开关,马桶里发出海浪一般的抽水声。所有的虚假都令她无法忍受。她趴在马桶上继续干呕,又碰倒了马桶圈和马桶盖。它们轮流落在她的头上,一个,接着一个。连它们也要来敲打她吗?窦豆豆很想放声大笑。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搞笑吗?尚未结婚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二奶,而肚里这个孩子刚怀上就已经是“老二”了。她的生活还真是“二”得可以!她勉强扶着马桶站起身,一步一挪的来到洗手池前,把嘴伸进水龙头下漱口。冰凉的水流冻得她一哆嗦,牙根疼得像被钝锯拉来扯去。她拧开牙膏挤进嘴里,抽根牙刷就在嘴里来回的刷。直刷到牙龈出血,满嘴都是红沫子。窦豆豆出神地盯着镜子,无法确认那是不是自己?亦无法确认那个自己到底站在镜子的前面还是后面。水龙头一直不停地流着。直到冷水溢出洗手池,淌到脚上,窦豆豆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关上水龙头,扶着墙来到窗前。太阳已高高升起,如针扎般刺目。她抬手遮着眼,眺望远方灯红酒绿处喧嚣的浮华,心底不禁升起无尽的凄凉。以前的她,就像这片浮华下可怜的拾荒者,低垂脖颈,对每一个角落都再三张望,希望能碰巧捡拾到属于她的幸福。难道眼前的“二手生活”,就是她拼命捡拾到的幸福吗?她微微仰起头,眼底笼上了一层浅浅的薄雾。清晨那个为了美好的阳光而感动的小女人,瞬间已成了她的前生。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便按下电视遥控器。电视机里回旋出朴树低沉、寂寞的嗓音,唱着忧伤的词句:“我梦到一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你可曾找到,请告诉我。那只气球,飞到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老爷爷把它系在屋顶上,等着爸爸他带你去寻找。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丢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像那只气球,再也找不到。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路过幸福,我们路过痛苦,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窦豆豆一直不是有多少文艺情怀的人,但在这个时刻这种心情听到这首歌,心底好似有东西弹跳了一下,堵在喉咙口。突然,她无法自制地感到深深的痛。那痛发自身体深处,不是心脏,不是胃或者肝,也不是子宫。那痛窜来窜去,找不到支点,也寻不到出口。她艰难地折叠起身体,抱住自己。那痛就那样卡在那里,卡在深处深深地痛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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